後花園丁

職場是個人文薈萃的環境，匯集了來自五湖四海各路英雄好漢，各式各樣成功與失敗的職場經驗在這裡交織成一段又一段的悲歡離合，而我們每個人都是茶館裡聽說書的觀眾，看著一幕幕的高潮迭起和蕩氣迴腸，接著一轉眼換自己粉墨登場，前仆後繼地扮起裡頭的生、旦、淨、末、丑。

在進入「職場相對論」之前，要請大家先來聽一段職場茶館裡的說書，說書人是一位與我相交近二十年的職場前輩，他不但是我在職業生涯中的重要啟發者，也是我極為敬重的人生智者，他不是商場上叱吒風雲的一方霸主，也不是媒體上八面玲瓏的產業明星，他只是一個有著三十年紮紮實實職場經驗的專業經理人，有著超過百億規模資產的管理績效，也有著動輒數千員工的領導經驗；他和多數人一樣來自一般家庭，也許連小康都談不上，在五、六十年代的那個背景裡，他和多數平常人家一樣過著逢年過節才能吃上一餐肉的童年，正因為他就像是我們會在路上擦身而過的一般人，所以他走過的路，彷彿我們也都能自個兒走上一回。

第一次遇到他就是在台北火車站附近巷弄裡的牛肉麵老店，當時我和他只是併桌吃麵的偶遇關係，那時的他已經是一家外商企業的執行副總了，不過坐在桌邊的他，就和在街上跑業務的年輕人沒什麼兩樣；當時他看著同桌的我，一個二十來歲年輕小夥子正在囫圇吞棗地糟蹋著他鍾情多年的牛肉麵，忍不住地與我分享如何才能品嘗出這碗麵的箇中滋味，只見他將幾顆豆豉和紅燒牛肉放在湯匙裡，然後餚起半匙麵湯，緩緩送進嘴裡，仔仔細細地咀嚼了快半分鐘，接著再呼嚕一聲地吸進一大口麵條，然後得意地說：「試試看，保證跟你剛剛嚐的滋味不一樣。」

就這麼一句話，我何其有幸地從此與他成為忘年之交。雖然我從未在職場上與他共事，不過透過許多客戶及先進對他的風評得知，他不但通曉人情事故，也在許多產業領域創造令人佩服的成績，儘管在不到三十年的職涯歲月成就過許多豐功偉業，不過他總是自謙自己不過是恭逢其會而已，因為剛好在大環境向上提升的時代走進職場，不由自主地被一波一波的潮水給推上了浪頭；當時週遭一些比較能幹、聰明的同學早就被用人孔急的市場搶光，四下一看只剩自己還在等待和找尋機會，剛好一個同學父親公司的業務職缺在過去兩、三年中換了五、六個人都待不安穩，於是就來找自己去彼此將就一下，這個將就開啟了他平凡又璀璨的職場生涯。

在他的職場生涯裡，一共經歷了六個老闆，光是前五年就消耗了三個老闆，當時不管做什麼都和老闆不合，他笑著說：「當時是只要有錢就能當老闆的年代，尤其這些老闆又往往都以為自己是無所不知的天才，不像現在企業對專業經理人的重視與倚賴，沒錢又沒勢的自己偏偏也只剩『骨氣』這點專長，因此兩個有『骨氣』的人往往經常為了誰比較『能幹』而吵得迭迭不休，於是不等老闆請我走路，乾脆就自以為有『骨氣』地把老闆換掉了。」

幾段換老闆的經歷讓他痛定思痛了好一段時間，畢竟父母辛辛苦苦地栽培他唸完大學，如果連個能安身立命工作都做不了，怎麼有臉面對老父老母，為此他請益了幾位已在職場多年的學長，他尋思著要不就是那些當老闆的有問題，要不就是自己有問題，如果是前者，那麼不管換哪個老闆還是會碰到一樣的問題，如果是後者，自個兒更得趕快想辦法改進，否則才剛開始的職涯很快就會走到頭了，因此改變似乎是無可避免的。

不同的請益對象，思考的角度自然各有立場，尤其這些學長也不見得靈光，但是大家卻有志一同地說了這麼一句話：「你老闆是請你去幫他做事的，不是請你去教他怎麼做事的，你老是有那麼多意見，就算你講的是對的，也沒有老闆會受得了你。」；這個在職場上看似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卻當場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脈，儘管他還是秉持著「教老闆怎麼做事」的習慣，但是以後的老闆卻對他的「指導」總是樂此不疲，也讓他從此在職場上一帆風順。

在領悟這層道理後，他再次回到當時第一份工作的公司，誠懇而謙卑地告訴他同學的父親，他希望有機會回來把以前沒做好的工作做好，他說：「我想當年的人才真的不好找吧，當時同學的父親二話不說就讓我回去了，這次回去，他整整待了十年才離開；這十年，同學家的事業愈做愈大，公司愈開愈多，而我在其中的四家公司當過總經理，也算報答了他們的知遇之恩了。」

職場前輩開心地說：「關鍵在於我完全認同學長教訓我的那些話，沒有人會花錢請一個老是對自己指指點點的員工來給自己難堪，但是要我毫無個性地去做一份看不見自己的工作，只怕沒多久又會把老闆一個一個給換掉；於是我對著學長們說的那句話思索了很久，後來把那句話的排列組合稍稍做了一些調整，當然我的做法也得跟著調整，而且是翻天覆地的調整，於是，一切變成了你們後來看到的樣子了。」

職場前輩當時跟我打了一個啞謎，要我猜猜那句話是怎麼重新排列組合的；畢竟只有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能重新排列組合的選擇不多，所以職場前輩應該不是想考我想不想得出來，而是想看看我會怎麼回應他的想法。

當時我說：「按照我對你的了解和你問這話的動機，你要說的八成就是『老闆是請你去教他怎麼做事的，而不是請你去幫他做事的。』」

職場前輩聽了哈哈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我要是這麼想，只怕連雇用我的老闆都找不到了，哪還能輪得到我去把老闆換掉。」他接著把他重組後的話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仔細說出來：「讓老闆希望你教他怎麼做，而不只是幫老闆做事而已。」

職場前輩不但自尊心極強，自我期許亦極高，如果要他期期艾艾地仰著老闆鼻息做事，尤其心裡面又認為那個老闆只是個不怎麼能幹的庸才時，那可真會要了他的命；於是職場前輩在苦思良久後，終於摸索出如何在對老闆的尊重和自己的期待中找到這個平衡點，並把這個平衡點當作是自己職場生存及追求的目標，這個平衡點他雖然只花了幾個月就找到，但是這做法卻讓他持續摸索了整個職場生涯的三十年。

「這雖然是很簡單的一句話，對我來說卻是個極大的挑戰，我花了很多心力去摸索，經過了很多時間、事件的嘗試，我付出了比別人更多的心力，也給了自己迥異於他人的壓力。」他接著詭異地說：「當我老闆第一次開口要我告訴他該怎麼做時，我知道已經找到自己在職場上該走的那條路了，這也影響了我後來二十幾年的職場生涯。」

到底職場前輩是怎麼做到的呢？他說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硬道理，就是盡其所能地用老闆的方法去做到最好，不論老闆講得對或不對，都把它當成是金科玉律來執行，真的遭遇到窟竉也要想辦法幫老闆填補，畢竟這些都是老闆的錢和心血，他是不會拿自己來跟自己開玩笑的，多數老闆能接受是自己的無能而讓企業關門大吉，卻很少有老闆能接受企業成長茁壯是因為員工的精明能幹；因此他決定把自己的精明能幹暫時先放在冰箱冷藏起來（記得是冷藏而不是冷凍，以後派上用場時才不用花時間解凍），專心全力地徹底執行老闆的想法，一直做到即使把事情搞砸了老闆也無從挑剔時，就是你能開口講話的時候；至於什麼時候可以輪到你說話，取決於老闆什麼時候對你沒得挑剔，而怎麼做才能讓老闆對你沒得挑剔，那就是個人的功夫和修為了。

不過在這個硬道理之前，還有一個真正的大道理，才是讓職場前輩能如此成功的關鍵，這個大道理還是職場前輩當時反過來問我怎麼沒想要問他這個問題的，這個大道理就是：「為什麼我會那麼希望去教老闆怎麼做事呢？這才是這麼多年來，真正影響我在職場上前進的力量。」

「我從小就知道我是個需要成就感來激勵的人，如果有舞台讓我揮灑，工作對我來說才是樂趣，才會竭盡所能地付出我的心力，就算那不是我的財產，我也會把他當作自己的事業來拼命；如果不是，我也許就和大多數人一樣，只是個消極被動的行尸走肉，每天進辦公室和老闆、同事行禮如儀，敷衍了事，但是很快的五年、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就會這麼溜過去，但也就僅止於用最輕鬆的方法把日子混完而已。因此，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裡去獲得老闆的認同，讓老闆在最短的時間願意把舞台交給我，否則當我一旦開始對工作敷衍，以後就會習慣敷衍工作，很快的，那就那會成為我一輩子的職場價值觀，因為敷衍是人類的生活本能，也是最不費吹灰之力的職場生活技能。」

於是，他把自己當做公司的「準老闆」來看待，他思考著公司所有大小事與「準老闆」應有的利益與關係，他甚至盤算著自己負責的工作，究竟值不值公司付的薪水，沒多久他心裡想的、手上做的已經比他的主管還更主管了，當他這麼想也這麼做的時候，他已經坐上主管的位置了；接下來，他知道他得想的、做的比老闆還更老闆，於是當他這麼想也這麼做時，老闆已經決定將這家公司交給他經營了；這個過程聽起來是三言兩語，但是做起來卻是千頭萬緒，試想一個未曾擔任過主管的職場工作者，要怎麼知道一個主管該有的所思所見呢？一個從沒花錢開過公司、當過老闆的職場工作者，又怎麼能知道這些當老闆的所思所見呢？

當身邊的同事大多數都想著怎麼輕鬆簡單地完事交差時，他正不斷思索自己的工作表現如何才能有助於主管升職升官，這倒不是他在阿諛奉承主管，而是在證明自己已經有能力對主管取而代之了；等他升上主管，當其他主管都在想著如何卡位奪權，當個小王國裡的一方諸侯時，他正不斷想著公司下一步該往哪走，哪些主管和部門是能幫助公司走進下個階段，哪些主管和部門只能繼續留在這個階段或是該讓後起之秀取而代之。

如果你是個企業主，當麾下有著這個模樣的員工，你是不可能察覺不到的，而當你察覺到時，你更是不可能不給他機會去嘗試，即使過程中你會發現他的若干缺點，或是他會經常受挫，但你還是會想盡辦法協助他改善、進步，因為幫助他就是幫助自己的公司，當他變得更好時，公司自然也會更好。

「找到成就別人的方法，就是找到成就自己的方法；找到驅動自己的力量，就是找到驅動別人的力量」，職場前輩說：「這是我在職場給自己的第一句座右銘，因為好用，所以我一用就是三十年。」

職場前輩當時還下一句話：「有的人要成就感，有的人要錢財，有的人要權力，不管要的是什麼，那都是促成進步的源頭，但是源頭本身不會讓你進步，是你的所作所為才能讓你進步，因此最重要的是得先想清楚那些源頭和你的相互關係是什麼，你所以能獲得它們是因為你和它們之間的權利義務，而這些權利義務都是來自於你們彼此間的相對關係。關係確認了，權利義務自然就明確了，該怎麼做自然就呼之欲出了，於是成就感、錢財或權力等自然也隨之而來了。」